第77章
宋慈不知杨菱何时才能来赴约。他定定地坐在那里,渐渐陷入了沉思。先前在提刑司门前,刘克庄无意间的一句话,宛如灵犀一点,一下子将他点醒,令他想通了岳祠案中的诸多疑惑。可是还差一点,他能清楚地感觉到,离揭开真凶的面纱就只差那么一丁点。他凝思暗想,越想越是专注,周遭酒客的谈笑声传入耳中,渐渐变得小声,到最后仿佛万籁俱寂,什么都听不见了。他抬起眼来,在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酒客中,眼前画面逐渐变幻,仿佛看见了琼楼四友围坐一桌、欢饮论诗的场景,仿佛看见了韩?轻薄女眷、巫易猛地站起却被李乾死死拉住的场景,仿佛看见了巫易和杨菱一边吃茶一边相视而笑,看见了巫易和何太骥激烈争吵,看见了李乾抛下真德秀气冲冲地下楼,看见了何太骥对杨菱述说旧事,以及何太骥对着真德秀感叹:“有朝一日我若是死了,把我也葬在净慈报恩寺后山,与巫易为伴……”
凝思至此,宋慈忽然抬起头来,望着夏清阁门外墙壁上那首《点绛唇》题词。
刘克庄见宋慈的目光定住了,顺着望去,看见了墙上的题词,道:“这阕词有什么不妥吗?你一直盯着看。”
宋慈应道:“这字似曾相识,像在哪里见过。”
刘克庄朝题词多看了几眼,道:“以字迹来看,这阕词应是出自四个不同人的手笔。”
宋慈点了点头:“这是四年前,何司业、巫易他们琼楼四友所题。”
“原来如此。”刘克庄道,“你不是见过巫易的题字吗?当然会觉得似曾相识了。”
这一次宋慈没再应声,凝望着题词,渐渐入了神。
忽然间,耳畔有声音响起:“大老爷长命百岁,富贵万年!大老爷长命百岁,富贵万年……”
这声音极刺耳,宋慈回过神来,一转头,见是两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正捧了一个破碗,在桌前乞讨。
两个乞丐一老一小,身上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酸臭味,宋慈和刘克庄还未有反应,邻桌酒客突然起身大骂:“哪来的臭乞丐?滚!”原来两个乞丐向宋慈和刘克庄行乞之时,其中的小乞丐不小心蹭到了邻桌酒客的后背。那酒客怒而起身,一脚将小乞丐踢翻在地,仍不解气,又接连踢了好几脚。那老乞丐忙用身子护住小乞丐,挨了这几脚踢踹,连连叫痛。
刘克庄看不下去,站起身来,挡在了两个乞丐身前。
酒保闻声赶上楼来,道:“啊哟,我叫你二人在外面等着,你们怎么上楼来了?快走,快走!”捧着几个热气腾腾的馒头,放到两个乞丐的破碗里,又对刘克庄和那邻桌酒客道:“二位客官,是小的疏忽,放了他们上来,真是对不住……”
“无妨。”刘克庄朝那酒客斜了一眼,笑道,“方才那几声‘大老爷’,总不能让人白叫。”从怀中摸出一串钱,有数十枚之多,放在那老乞丐手中。那酒客哼了一声,又骂一句:“臭乞丐,找打!”在酒保不断赔礼和同桌酒客的劝解下,这才回桌坐下了。
那老乞丐得了钱财,向刘克庄连连捣头,道:“大老爷长命百岁,富贵万年!大老爷长命百岁,富贵万年……”在酒保的连声催促下,带着小乞丐下楼去了。
酒保挨桌向酒客们赔礼道歉,还给每桌赠送了一瓶酒,算是赔不是。到了宋慈和刘克庄的桌前,酒保放下酒,赔完不是,正要离开,宋慈忽然叫住了他,道:“上次我来琼楼时,在门口遇到的也是这两个乞丐吧?”
酒保赔笑道:“客官还记得啊。两次都扰了客官的雅兴,真是对不住。小人下次一定留心,决不再放他们进来。”
“我记得你上次说,那两个乞丐老的疯了,小的也疯了?”
酒保隐约记得自己是说过这话,道:“客官真是好记性。”
“老小都疯了,那是怎么回事?”
酒保道:“客官有所不知,那两乞丐原是一对父子,当爹的患上了疯病,家里人指望留个香火,花了好大的价钱,替他娶了妻生了子,不承想生下来的儿子竟也患上了同样的疯病。那疯病怎么也治不好,父子俩疯得越来越厉害,最后妻子跑了,家里人死绝了,只能整日沿街乞讨为生,已有好些年了。这乞丐俩都是苦命人,客官您大人有大量,犯不着跟他们一般见识……”他见宋慈不断追问两个乞丐的底细,还以为宋慈要找两个乞丐的麻烦。
宋慈听着酒保的讲述,只觉得笼罩在岳祠案上的迷雾倏忽间消散,眼前陡然一亮。
就在这时,一个粗犷的声音忽然响起:“宋提刑!”
这嗓音听来十分熟悉,是辛铁柱的声音。声音来自楼梯方向,宋慈循声望去,果然看见了辛铁柱。
辛铁柱大为惊喜,道:“我去太学寻你,等了片刻不见人,想不到你竟在这里!”他话刚说完,身后陆续有十几个武学生走上楼来,其中一个高高瘦瘦的武学生接口道:“辛大哥,哪里是片刻?你明明在太学等了两个多时辰。”目光一转,落在宋慈身上,“你就是宋慈?让我大哥一顿好等,你倒逍遥自在,在这里喝酒……”
“赵飞。”辛铁柱声音不悦。
那名叫赵飞的武学生不敢再多说,改口道:“辛大哥,兄弟们都等着呢。走,喝酒去。”跟来的十几个武学生全都等在夏清阁门外。之前酒保说夏清阁被人订下了,原来是这些武学生所订,要在这里庆贺辛铁柱洗清嫌疑,平安出狱。原本这场酒宴一早就该举行,只因辛铁柱感念宋慈查证清白之恩,出狱后便去太学找宋慈,听说宋慈外出未归,于是就在太学中门等候,想当面向宋慈道谢,哪知这一等便等了两个多时辰,始终不见宋慈回来,这场酒宴才不得不推迟到了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