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璧》作者:九月流火 第138节
谢济川的脑子转得极快,电光火石间就串联起来。这个人只能是京兆尹,日月有许多种组合,但若加上空字,那天底下唯有一人。
天授元年,女皇登基,诏行所造新字,日月凌空,普照天下,故以曌为名。
谢济川和明华裳对视一眼,无需语言他就明白了明华裳未尽的话,明华裳也知道他理解了。谢济川瞥了眼冲在最前方的明华章,压低声音问:“所以现在怎么办,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救人。”明华裳言简意赅,她甚至没有用救驾,仿佛在她眼里,女皇也只是一个具体的人。她提着裙摆往楼梯上跑去,说:“谢兄,麻烦你留在这里守着出口,决不能让人将撤退通道毁了。”
谢济川微微仰头,亮光从楼层上漏进来,像时光隧道的出口,他们义无反顾投入光亮中,而他,独自留在黑暗。
谢济川想,又一件他不能理解的事情出现了。为什么要救她呢?她死了,对镇国公府,对江安侯府,尤其是对明华章,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为什么会有人,奋不顾身救敌人的命?
明华章率先跑到楼梯上,这座楼是魏王为了讨女皇欢心新建的,二楼搭了宽阔的观景平台,极尽奢华精巧之能事。此刻,观景台前,一座华丽的花灯徐徐推近。
那座灯做成花神模样,足有三层楼高,花神眉目慈悲,彩衣环佩,迎风欲起。她手中拈着一朵凤凰花,正含羞待放,在她脚下,万物复苏,百花盛开。
花神的手下方搭出一圈细窄的平台,一群身着璎珞飘带的舞姬正在上面翩翩起舞。她们时而分,时而合,在窄窄的木板上如履平地,舞姿轻盈华美,宛如花间精灵。
女皇领着众多皇亲国戚站在栏杆前,正抚手称好。明华章扫了一圈,立刻就注意到花神手里那朵凤凰花。
女皇幸临的地方要经过好几道手续,反复检查,楼里连只苍蝇都没法藏,更不用说炸药。可是从外面运来的花车就不一样了,禁军只会搜查舞姬身上有没有武器,却不会检查灯里有没有手脚。
尤其这个手脚是主办方动的,那就更是神不知鬼不觉。
花神灯和灯楼都由魏王一手承办,是仔细算过距离的。舞姬起舞的地方比二楼观景台略低,女皇毫不费力就能看到献舞,而花神拈花的手,只稍比观景台高一点。
也就是说,如果这个地方爆炸,余波会毫无悬念波及到观景台。
而现在,花神灯已经停到女皇面前,舞姬们纤细的手摆出花开模样,正欲点灯。
明华章指尖夹着暗器,毫不犹豫朝花神灯掷去:“快让开,灯里有炸药!”
领舞精心设计了舞蹈,在灯车走到女皇面前时,她带领舞姬们集体拟花亮相,并且点燃上方的凤凰花,到时候会有彩带和花瓣飘落,又吉祥又美丽,贵人肯定喜欢。谁能想到,在她跳出最引以为傲的动作时,忽然一柄飞刀疾射而来,直奔她的手腕。
领舞吓了一跳,手本能松了,火折子朝下坠去,飞刀也贴着她的胳膊,深深刺入后方灯笼。
这一连串变故发生后,明华章的声音才传出来。舞姬们完全呆住,等看到女皇、太子等人被人保护着往下走才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惊慌尖叫。
献舞最要紧的是美观,没人考虑舞姬方不方便,所以跳舞的隔板是浮在空中的,并无上下通道。平时排练不觉得有什么,如今要逃跑,她们才意识到绝望。
这可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明华章制止了舞姬点火后,就立即朝廖钰山奔去。然而廖钰山既是抱着赴死的心,怎么会没留后手?他完全不躲,而是从袖中拿出一支小巧的弩,毫不犹豫拨动机关。
特殊处理过的弩箭燃烧起来,如流星一般划过半空,精准射中引线。滋啦一声,引线飞快燃烧,转瞬没入凤凰花苞中。
明华章想阻止时已经来不及了,他脸色冷沉,飞快对旁边的苏雨霁喊了句“他交给你”,就头也不回朝花灯跑去。
引线已经点燃,幸而凤凰花没有立刻爆炸,明华章知道为了保证炸弹的威力,廖钰山肯定在里面设计了其他开关,这些开关启动还需要时间。
谁都不知道启动时间长短,明华章来不及犹豫,立刻抽出软鞭,跃上栏杆,一一将那些舞姬扔到地上。
她们有舞蹈功底,又有鞭子缓冲,应当不至于摔得太严重。即便摔断了胳膊或腿,也好过被炸死。
廖钰山彻底不装了,想用弩箭烧毁楼梯,却被苏雨霁一个飞镖射中肩膀。廖钰山不愧是玄枭卫老资历,竟然连本能的生理反应都忍住了,手抖都不抖,还要继续发射弩箭。
苏行止今日也随行,他已经失去苏雨霁的消息许久,实在心烦,就站在角落里生闷气。也正是因此,他和廖钰山所隔并不远。
他看到苏雨霁从楼梯冲上来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随后明华章示警,苏雨霁射飞镖,虽然苏行止没听到明华章喊了什么,但他本能配合苏雨霁,一个手刀砍到廖钰山肩上,从背后将廖钰山的弩箭打掉。
有了这片刻缓冲,苏雨霁也赶到了。她抬腿,膝盖毫不客气撞在廖钰山腹部,反剪双手将他压倒在地。
任遥跑上楼梯后,立刻去救女皇。她高声喊着“护驾”,一边护送女皇、太子、太平公主等人往后撤。很快江陵也赶过来帮忙,手忙脚乱间,任遥回头,发现廖钰山已经被苏行止、苏雨霁兄妹控制住,明华章在救花灯上的舞姬,明华裳在楼梯口维持秩序,一切都乱中有序。
然而,这些皇亲国戚养尊处优已久,下楼梯又慌又慢,前面的人走不快,后面的人就没法离开。但火药是不会和人讲道理的,照这个速度,至少有一半的人走不了。
任遥匆匆一眼扫过这些皇亲国戚,生死关头,那些被称为贵女的公主、王妃、郡主并不比她强,一个个惊慌失措,连路都走不利索。
可是,她却必须救这群人,因为她需要立功,她需要足够的功劳去搏女子继承侯府的恩典。
任遥咬牙,忽然拨开人流逆行而上,攀着柱子跳了下去。江陵吓了一跳,本能伸手去拉她却没拉住,忙冲到栏杆上喊:“任遥,你做什么?”
然而等他看到下面的场景,却惊得目眦欲裂:“任遥,你疯了,你快回来!”
经历这一系列变故,楼下已乱成一团,驾驶花车的马夫早不知跑哪儿了。拉车的马儿感受到躁动,不安地打着响鼻。任遥跳下楼,飞身一跃骑到马上,用力抽了下马屁股。
看样子,她竟然打算只身将花灯拉走。
是的,炸药装在花灯里,一个思路是让贵人们逃离灯,另一个思路,就是将灯拉离贵人们。
这般变故,连明华章都惊住了。然而任遥已毫不犹豫打马离开,花灯上的舞姬已全部被明华章送,或者说扔了下去,车上只余一个灯架,并没有多重,华美非凡的花神灯摇摇晃晃,很快就飞驰起来。
明华章还没反应过来,余光里又一道黑影跳下去了。江陵腿脚从没有这么利索过,他劈手夺过别人的马,重重一鞭抽在马屁股上,不管不顾朝任遥追去。
江安侯刚刚护着太平公主走到地面上,他瞧见江陵的背影,眼皮狠狠一跳,怒喝:“逆子,你发什么疯,快回来!”
明华章扫了眼身后,任遥将炸药拉走,看起来楼上不再需要疏散了。他也干净利落地跳到楼下,遥遥对剩下的伙伴喊道:“保护好这里的人,不要让人钻了空子。”
他也不管其他人听到没有,飞身跳到马上,如一袭流光离弦而去。他追上任遥的车,说:“不远处有湖,只要到湖边后立刻砍断马车,驾着马折返,就能避开爆炸。你能做到吗,做不到你跳下来,换我。”
任遥不屑地笑了声,她眉目英挺,眼里闪烁着势在必得的光,有种咄咄逼人的飞扬嚣张,一时夺目不可逼视。她朗声道:“我骑术第一,谁说我不行?你闪开些,别挡我的路。”
明华章也笑了声,这么危险的时刻,他却觉得快意。明华章勒着缰绳远离马车,奔驰在前方,为任遥清路:“好,那我为你护航。”
江陵骑马跑在另一边,他不断在花灯和任遥身上梭巡,花神高高在上,摇摇欲坠,仿佛马上要乘风而起。他心脏快速跳动起来,他有种预感,火药要爆炸了。
栓车的绳子那么粗,如果她没有及时砍断,要么会被车拖入湖里,要么会被火药波及。江陵突然毫无预兆松开缰绳,跳到车上。任遥觉得后方一重,回头看到是他,怒道:“你做什么,快下去!”
江陵用力割麻绳,丝毫不顾自己的手被划出血迹。他在侯府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在认识任遥之前,这双手握过最重的东西就是茶盏。他曾经觉得人生得意须尽欢,没什么比活得开心更重要,可是认识她之后他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这样一种人,为了目标,可以舍弃全部快乐。
时至今日,他依然不理解她的做法。为什么要为了立功,拿自己的性命去搏呢?平南侯这三个字,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他不理解,可是,他想让她开心。如果她只有得到这个称号才会快乐,那他愿意帮她实现。
眼看曲江池就在前方,江陵割断了一边绳子,他握住另外一边,头也不抬吼道:“任遥你没吃饭吗,不要减速,往前跑!”
任遥咬牙,高叱一声,驾着马全速往湖边冲去。任遥感觉到侧方一松,马意识到挣脱束缚,激动地往前冲,这时后方一双手牢牢拽住断掉的绳子,以血肉之躯,强行拉住车和马。
明华章在前方领路,他注意到这里的状况,说:“任遥,一会你折返时拉上江陵。江陵,你瞅准机会,往任遥马上跳。”
江陵像受刑的救世主,被牢牢定在断口之间,根本无力说话。任遥的心跳越来越快,快到她几乎无法握紧缰绳。
刚才跳下来的时候她不害怕,驾着炸药往湖边冲的时候她不害怕,但现在她怕了。她怕自己动作慢了一步,没法拉住江陵,怕炸药提前爆炸,江陵就是第一个受冲击的人,更怕自己的野心害死了他。
他自小荣华富贵,饭来张口,什么都不需要做,家里就有爵位在等着他。他理应永远当一个快乐的纨绔,为什么要做这些?
曲江池灿灿反射着阳光,刺得她有流泪的冲动。明华章已减速等在岸边,在马蹄踏入湖水的那一瞬间,明华章猛地说:“撤!”
任遥立刻勒紧缰绳,马扬起前蹄嘶鸣,任遥仅靠双腿夹着马腹,回身去拉江陵。江陵这时也站起来,用力握紧她的手。
江陵借着冲力跃到任遥马上,任遥驭着马在混乱中左右奔跳,竟然奇迹般越过花车,奔腾上岸。背后的花灯车径直冲到水里,花神灯在颠簸中本就摇摇欲坠,现在又被水冲击,上方的灯架终于不堪其负,晃晃荡荡朝湖心栽倒。
明华章和任遥两骑三人,不敢有任何留力,全力往前跑。后面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气浪夹杂着水以雷霆之势朝他们袭来。江陵从背后紧紧抱住任遥,任遥不敢回头,拼命往前冲。
过了不知多久,可能有一辈子,也可能只是瞬息,任遥终于能重新听到声音。明华章领先任遥半个马身,率先勒马,他拍了拍身上的水,道:“幸亏来得及。你们没事吧?”
任遥耳边还残留着嗡嗡声,她愣怔地摇头,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转身:“江陵,江陵?”
江陵靠在她肩上,完全失去了反应。任遥连唤了好几声,他毫无动静,她脸刷得白了,这时候肩膀上的人忽然睁开一只眼睛,贱兮兮说:“嘿,被吓到了吧!”
任遥这才觉得心重新跳动,她再看着江陵,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江陵见势不对,赶紧跳下马,叽里哇啦乱叫:“救命啊,殴打朝廷命官啦!”
他嚷嚷着向明华章扑去,明华章正拿帕子擦身上的水,被江陵抓住后十分嫌弃地推开他,说:“你身上全是水,别碰我。”
明华裳气喘吁吁跑到曲江池时,就看到任遥追着江陵打,江陵惨叫着绕着明华章转圈。明华章被迫困在他们中间,身上每一个毛孔都透露着嫌弃。
明华裳长松了口气,这时候痛苦地捂着腹部蹲下。明华章看到,立马扔开江陵,快步朝她赶来。
“裳裳,你怎么了?”
“没事。”明华裳有气无力地挥挥手,说,“刚才跑太快,岔气了。”
第150章 面圣
灯楼上的意外惊天动地,王孙贵族们失去了往日的光鲜,争先恐后从楼梯上跑下来。太平公主发髻都在奔跑中松散了,她站在空地上,狼狈地平复心情,这时不远处传来轰隆一声巨响,爆发时却像被什么东西罩住,声音闷闷的带着震颤,仿佛地面都在抖动。
太平公主回头,遥遥看向后方。那里冲起一道水柱,如飞龙腾空。四周皇室们松一口气,知道没事了,这时候,他们才陆陆续续忆起体面。
夫人小姐们悄悄整理仪容,朝廷命官们赶紧上前给女皇、太子问安。一片群龙无首中,谢济川显得尤其冷静镇定,他叫来羽林军首领,将这一带牢牢保护起来,安排太监备车,送陛下和各位王爷回宫,同时还让京兆府的人去疏散人群,为圣驾开路。
他说话还是不慌不忙、不紧不慢,这样的声调平日里听着稍嫌疏离,此刻却显得尤其高深。
刚才他们下楼时就是谢济川在外接应,后面谢济川更是全程伴随左右,太子、相王对谢济川非常信任,完全听从谢济川安排。素来强硬的女皇也意外地没说什么,等马车拉来后,她默然扶着女官的手登车,回宫。
女皇走后,就轮到太子、太平公主这一批。其他国公、侯爷们知道轮不到自己,非常坦然地等着,甚至还有心看谢济川的热闹。
发生危机时第一个站出来,是机遇,同时也是危险。在场有李家有武家,有皇子有公主,等一会车来了,谁先上谁后上,一个不小心,可要得罪许多人。
可惜,众勋贵期待的那一幕并没有发生,谢济川知道无论做什么选择都必然会得罪另外一方,索性不做选择。女皇先走没人敢有异议,之后谢济川就拖着时间,等后方凑够足够的马车才让太监拉过来,无论李武男女,一起上车。
谢济川深知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反正那几个傻子已经将炸弹拉走了,多等一会又不会死。这些王爷的时间也不值钱,就让他们都站着吧。
勋贵们瞧见,心中一言难尽,但不得不承认谢济川精明。有这样的心机,又有这番大功,等回朝后一飞冲天,指日可待。
反应快的人已经琢磨起谢济川的婚事,听说,谢家大公子还未成婚,这可是绝佳的拉拢机会。他们不动声色扒拉自己的女儿,一时有人欢喜有人愁。
不过今日立功的不止是谢济川,还有另几个少年人,也颇有下注潜力。江安侯突然发现过来和他套交情的人变多了,话里有意无意打听江陵。
江安侯第一次从旁人口中听到长子的好话,颇为不习惯,他下意识想把那个逆子叫过来教训,然而环顾四周才发现,江陵不见了。
不光江陵,刚才冲上楼那几个年轻人都找不到了。他们像神秘的影子一样,有危险时从天而降,等危机排除后,就悄无声息地汇入人群,再不可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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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明华章几人的去向并不神秘,他们只不过是被玄枭卫接走了而已。
廖钰山的行为非常恶劣,要被送到专门的玄枭卫私狱审讯,明华章六人作为相关人员,也一起跟去秘密据点。等进入据点后,他们六人就被有意无意隔开了。
明华裳走着走着发现只剩自己一人时,情绪非常稳定。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她已经能熟练地找一个舒服的地方坐下,反正她问心无愧,无论谁来问都不怕。
明华裳乖乖坐在房间里等着巡察盘问,她以为另几人也是如此,殊不知,这个时候明华章已经经过特殊通道,进入大明宫。
等明华章终于能摘掉眼睛上的黑布时,毫不意外地发现自己在皇宫中,面前就是韩颉。韩颉看着他,眼神似乎有些意味不明,说:“你们可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几天没见,就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明华章静静道:“玄枭卫内部有人叛变,意图弑君,我以为,这应该是你的失职。”
韩颉不予置评,说:“进来吧,圣人有话要问你。冒犯了。”
按规矩玄枭卫面圣要搜身,不得带任何利器,明华章并不见怪。不过以前都是他自己卸兵器,这次有些奇怪,竟然是韩颉亲自动手。
可能是刚发生过行刺的原因,这次搜查格外严格。明华章抿唇看着韩颉在他腰侧、手臂、小腿来回检查,被一个男人触碰身体,哪怕隔着衣服,也委实不是一个愉快的体验。明华章忍耐许久,实在忍无可忍道:“你还要搜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