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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折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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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折骨 第9节
      天蒙蒙亮起来时,她便独自起身了。
      吃过早饭,温昭明换了一身简单的衣服。没有让下人跟着,她犹豫良久,依然向书院走去。
      不过刚走进书院的巷子,隔着很远,孩子们齐声诵读的声音便传了出来。
      是韩愈写的《祭十二郎文》。
      依旧是宋也川念一句,那些孩子们再读一句。
      他的声音有几分中气不足,但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格外清晰。
      恰好读到这一句:“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清风吹过宋也川脸侧的乌发,他的声音停了停,又若无其事地读了下去。
      不知道他在读到这篇《祭十二郎文》时想到了谁,那些宋也川曾以为只是短暂分别的人,如今是不是早已埋骨泉下。透过打开一半的铁门,宋也川坐在凳子上,身子因疼痛也变得没那么挺拔,如此年轻却又显示出如此萧索的佝偻之态。
      他的确是个不错的师者,可当他的生命只剩下了这一件事那一刻起,他便不遗余力地试图将自己的生命尽数燃烧,直到死。
      温昭明缓步走进院子,陈义下意识要拦,见来人是温昭明,一时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宋也川的声音很弱,额上尚且挂着冷汗,他面上强作镇定,可手却抖得厉害。
      陈义见她面露不虞,压低嗓音说:“宋先生一回来就这样,头一回上课时直接昏了过去。这不这两天身子才好些,他就开始不疲不休,你等着瞧,这篇文章不讲完,他是不会休息的。”
      每读完一段,宋也川会选一些晦涩的字词重新解读,等一段读完,他才开始读下一段。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宋也川体力有些不济,他放下书本,闭目深深呼吸。
      手中的书被人抽走,一个清澈的女声缓缓自他耳边响起。
      “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
      宋也川睁开眼静静看去,福纹软缎石榴裙衬托她粉腮如玉,欺霜赛雪。
      年轻的公主立于这群少年之中,宛若一朵盛开的芙蕖。
      温昭明缓缓诵出《祭十二郎文》的余篇,她学着宋也川的样子,每读一句停顿片刻,等着学生们跟读。
      小五立刻跟着温昭明念了起来。
      众人如梦初醒,少年们的声音此起彼伏,其间穿插着温昭明清润的嗓音。
      在晨雾刚刚散去的时刻,在那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年轻女子静静地念完余下的一整篇文章。她声调低平,语气温吞,宛若一池静水,总让觉得心里安定。
      陈义走到宋也川身边,给他倒了杯水,语气有些幽怨:“你看我做什么,你们俩谁也不听我的。”
      宋也川默默喝水,在蒸腾的水汽中,温昭明的身影时隐时现,娉婷婀娜。
      一盏茶喝完,温昭明读完了最后一句。她把书扔给陈义,然后缓步走到了宋也川面前。
      “带我去你卧房。”公主命令道。
      第16章
      “殿下……”宋也川刻意压低了声音,他掩着唇低低地咳了两下,双眼都沐浴在一层水汽中,“殿下不该来这。”
      温昭明见他站着不动,信步向后院走去。
      宋也川微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只好低声说:“我带你去。等我一下。”
      陈义愣愣地看着二人的背影消失于门后,咳嗽一声:“你们看什么看,和我再读一遍。”
      三间庑房连在一起,左面两间的锁头上落了一层灰尘。
      最右侧那间的钥匙就插在门锁上,显然是屋子的主人不曾离去,短时间便会回来,温昭明拧开了钥匙,把宋也川拉了进来。
      宋也川的房间朝北,平日里阳光并不充足。房间里的陈设很少,除了一张架子床便是一张半新不旧的木桌子,上头放着几本书,一把竹椅子。在墙边的阴影处,还立着一个暗红色的柜子。地上水渍未干,看样子应该是晨间刚刚打扫过。
      床上铺着蓝灰色的被褥,上面的褶皱都被主人刻意拉平。温昭明把宋也川拉到床边让他坐下,从袖中拿出一瓶伤药:“脱衣服。”
      “殿下,”宋也川略退后了些,静静地看向她,“这些事叫陈义来就行了。”
      卧房内是这样的清凉,甚至有几分阴冷,像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暖起来一般。这一切却又和宋也川的气质如此相像。
      温昭明不去理会他说的话,伸手去挑他领侧的系带。风轻云淡的宋也川脸上终于裂开一丝碎痕,他侧身欲躲,却被温昭明按住了手臂。
      “你伤在背上,若是自己动手只怕多有不便。还是你觉得,我做得不如陈义?”温昭明不是一个咄咄逼人的人,只是她态度坚定又没有留转圜的余地。她本就习惯了下达命令,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带有不容拒绝的坚决。
      “不是的,殿下。”宋也川将头抬起来,他们二人离得很近,甚至可以看见宋也川脸上细微的毛孔,“殿下可知,我是罪臣,不值得。”
      他何尝不知自己古井无波一般的内心,并不如表面上那般平静。
      与其说在劝温昭明,不如说是在劝自己。
      “殿下对也川很好,也川今生无以为报。若人有来生,自然甘愿衔草结环。可殿下知道吗?我始终觉得,人一生得到的本该和失去的事物一样多。也川前半生得到的太多,所以也失去了自己的亲人。若再得到殿下的这份心意,也川不知自己还会失去什么。”
      “殿下,也川不值得。”
      他只顾退让,不肯抬头。
      温昭明似乎嗤笑了一声,她说:“我这不是什么心意。你可以认为是我觉得你有趣,所以愿意和你说话,可对我而言有趣的东西太多,我也不会只对你如此,所以不用觉得我耗费了太多力气,对于帮你做的这些事,于我而言也没有费什么力气,不是吗?”
      宋也川知道温昭明说的是实话,可在这一刻,他莫名涌动起一丝心灰。
      而坐在床边的温昭明浑然不觉,她拿起桌上的药粉,眸光含星:“不要觉得有什么负担,因为我不会永远留在浔州,若我走了,我们怕是再也见不到了。彼时天地之大,我们连朋友都算不上,宋也川,你不要把你我的关系,看得那么重。我对你好,是因为我愿意,你不要有负担。”
      这是温昭明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她的声音一向都极是动听的,或许是为了让他不要承受不该承受的负担,可那一刻,宋也川的心中并不曾如他所预想的那样轻松,甚至有些失落。
      二人之间的空气有一瞬间的安静,片刻后宋也川笑了笑,他说:“殿下说的是。”
      他素来清醒自持,可在此时他努力想去理清头脑之中交织错节的思绪却不得其法。
      温昭明已经再一次解开他颈下的系带,而这一次,宋也川没有躲避。
      他背上的伤口因为他的行动又隐隐有些渗血,温昭明皱着眉将纱布剪开,把药粉洒在身上。宋也川的身体很瘦,甚至可以清楚的看清他宛若蝴蝶般的肩胛骨和清晰的脊柱轮廓。宋也川感受到那双游弋于自己身体之上的,柔软的手,头脑中却又在反复回响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她说,不要把你我的关系看得那么重。
      他有一丝不解,此刻如他们二人一般赤诚相对,公主几次三番救他于水火,难道都不说明任何事么,还是难道说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正如温昭明说的那样,她不过是她觉得自己有趣,当作取乐?
      炉火上烧着热水,还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一股热气升腾成白雾缭绕在空气之中。温昭明身上似有若无的沉水香向他飘来,宋也川曾经并不是自轻之人,昔日在京中时,他从不会有如此这般心神不宁的时候,可面对温昭明,他总是觉得手足无措,这个年轻曼丽的公主,宛若春葩丽藻,却比任何一本晦涩的古籍都要难懂百倍。
      “明日我和你一起给他们讲《古文观止》,”温昭明洗干净手,看着宋也川慢吞吞地将自己的衣服穿上,“我要是哪里讲得不对,你便指出来。其他时候,你只需要坐在一边喝茶,知道了吗?”他的右手不够灵活,只有左手能够用力,系衣带这样的小事,也要做得更慢些。
      宋也川不答,温昭明就当他默认了。
      她漫无目的地翻动着宋也川桌上的书籍,基本都是有编号的属于书院的藏书,直到翻开一本半新不旧的《左氏春秋》,里面某一页,夹着一张泛黄的纸条,纸条的右上角,有被火烛舔舐过的痕迹,而让温昭明目光微微一顿的,是纸条上写着她的封号。
      宜阳公主。
      四个字的旁边滴落了一颗宛若眼泪般的墨痕,像是写字的人提笔太久,留下的痕迹。她回过头时见宋也川并没有什么反应,于是不动声色地把字条夹了回去。
      这几个字写得很端正,笔锋之处也有了几分风骨,比温昭明预想的要好上很多,显然宋也川在习字方面下了几分功夫。这张字条上有被灼烧的痕迹,大概他也觉察出了不妥,所以下意识想烧掉,可又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保留了下来。
      大概是某一时刻,他站在窗边的书桌前想起了她,他在那一刻想对她说些什么,又或者是在无意间下意识写出了她的封号。
      透过薄薄一页纸,已然可以窥视出他情绪的撕扯。
      宋也川原来是这样一个人,在他疏离淡漠的外表之下,藏着如此多思易感的心思。
      从书院出来时,温昭明的心情很好,秋绥见她开心也有几分雀跃起来,但冬禧却有几分不安。公主和宋也川本不该有更多的牵扯,就如同本不该相交的河流强行扭转了自己的流向,祸福难料,但她又觉得本能的不安。
      *
      那一夜,凉风漫卷,宋也川起身去关窗时,桌上的书页被夜风吹乱,纸张落了一地。他躬身一张一张捡起,看到了夹在《左传》中的宣纸,宜阳公主四个字再一次出现在他的眼前。
      地上还落着另外一张纸,是昔日临别时温昭明留给他的写着她地址的字条。
      宋也川一向擅长自我反思,他此刻迫切想知道,自己对于温昭明的这分莫名的情绪到底来源于哪里,可他对于陌生复杂的情感又太过无知。桌上放着一杯冷掉的茶,宋也川小口慢慢饮尽,冰冷的感觉从唇齿流向身体更深处,他在窗边坐了良久,直至月冷霜白。
      第17章
      第二日早上,陈义拿着云娘做的饭菜回来时,愁容满面。宋也川问他怎么了,他唉声叹气说:“丈人生了病,我和云娘东凑西凑不过能拿出两吊钱给他看病,可只够抓三副药的,才能吃几天呢。”
      云娘已经用完了嫁妆,变卖了一些首饰,可依旧补不上窟窿。
      宋也川的眼眸暗了暗,他摸向了怀中的玉玦,这是他下狱之后,身上唯一藏住的东西。是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他正打定了主意想要把玉玦交给陈义时,温昭明恰好走进来。
      她说了今日要来和他一起授课,穿了一身简洁朴素的竹青色比甲,头上插着两根并蒂芙蓉花的翡翠簪子,整个人清丽别致,耳目一新。
      温昭明原本心情很好,却见面前二人眼中似有阴郁之色,不由问到:“出什么事了?”
      “不妨事,这是我家娘子做的窝头,还有鸡蛋,姑娘可要尝尝?”陈义打起精神来对温昭明笑着说。
      温昭明出门时已经吃过了早饭,见到这些淡饭粗茶一时间有些新鲜,于是拿起了一个窝头。闻上去的确有一股谷物的淡香,可吃进口中,却比她平日里吃的精细饮食粗糙了很多,咀嚼时只觉得两腮涩痛。她勉为其难吃完了小半个,剩余的无论如何也吃不下了。
      宋也川不动声色地向她伸出手:“给我吧。”
      他秀气的吃完了剩下的窝头,眉心动也不曾动一下,筐里还余下一个鸡蛋,宋也川用左手剥好壳递给温昭明。在他看来,温昭明是公主,这些事只怕从不曾亲力亲为,索性替她把鸡蛋壳剥好。而陈义却觉得二人眉来眼去,一副恩爱的模样,待到宋也川抬头,陈义给了他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让宋也川有几分莫名其妙。
      “为什么只有一个鸡蛋?”温昭明有些不解。
      陈义道:“只有过节时我们才会吃鸡蛋,这个鸡蛋是因为宋先生还病着,所以拿来给他补身体的。”
      宋也川知道,温昭明并不能理解陈义说的话,因为对于公主而言,便是玉盘珍馐、鲍参翅肚也不过是浅尝辄止,区区一个鸡蛋更是不足挂齿。
      “这儿的鸡蛋和京中味道不大一样,殿……你要尝尝吗?”
      能有什么不一样,温昭明摇头:“我吃过了,你吃吧。”
      宋也川不喜欢吃鸡蛋,见温昭明不吃,他又把鸡蛋放了回去,看陈义耷拉着脑袋,忍不住宽慰陈义几句:“你也别太担心了,你岳丈吉人自有天相,等到下个月,把我的俸禄一并给你拿回去,治病要紧。”
      哪里是岳丈的事情,倒是云娘这几日对他颇有微词,只怪他愿意留在浔州这个偏僻之地,导致许多年来捉襟见肘,更放下话说,若是借不到钱,便收拾包袱和他和离。
      只是这种私事不好对宋也川开口罢了。
      “其实若是要筹钱,也川倒是有个主意。浔州大多是流放的犯人,若是陈兄愿意替他们写几封家书,哪怕一封只收一文钱,聚沙成塔也是一项收入。”正如宋也川所言,浔州城中识字的人太少,哪怕如陈义这般粗通几个字的人,都可以到书院找到营生。
      的确是个好主意,陈义一听立刻点头:“好,我听宋先生的。”
      说罢摩拳擦掌便欲起身,温昭明淡淡开口:“这法子虽然可行,但到底太慢了些,这样吧,你去我府上,替我的侍卫和侍女们写几封家书,事成之后,我给你一两银子。
      ”
      一两银子可以换一百吊钱,陈义的眼珠子险些掉下来:“当真?”
      “当真。”温昭明提笔写了一个地址,“去吧,就说是我让你去的。”
      陈义欢天喜地地走了,宋也川看着他的背影,而后低声说:“多谢公主。”温昭明若想帮谁,大可直接送金送银,但她此举,分明是不想伤了陈义的自尊心。
      温昭明笑笑,按着膝头缓缓站起身子:“今日讲哪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