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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娇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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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40章 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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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京城虽然不似邕州那叫人难受的湿热,却又有另一种燥热。
      郑时修跟在一名小黄门身后,沿着回廊朝崇政殿匆匆而去。
      夏日天热,他本在公厅之中办差,忽然被天子召见,自是急急而行,不多时,便走出了一头一背的汗。
      虽然来宣召他的小黄门什么都没说,郑时修却多多少少能猜出几分天子此回乃是因何召见。
      他心中并无半点忐忑,只把右手探进左边袖子兜里头摸了摸,等确认其中放着的的折子没有半路遗失之后,才把一颗心心放回了肚子里。
      行到崇政殿外的屋檐下,那小黄门站定了下来,转头对着郑时修道:“郑御史请稍待。”
      说着行了一礼,这便朝殿中而去。
      郑时修立在原地,等着里头通禀,脑子里头还在想着一会进得殿中,一旦天子问起来,自家待要如何回话。然则没过多久,进去的小黄门却是出得来,对着他道:“请您到偏殿等一等罢。”
      一面说着,一面在前头带起路来。
      郑时修面上不露声色,心中却是忍不住狐疑起来。
      先前召见自家的时候,还十分着急的模样,这才刚过多久,竟是就要打发到偏殿等着了?
      他时常出入宫廷,自然知道一旦要去得偏殿等候,便不是片刻功夫就能得面见天子了,等上一个时辰算是走了好运道,若是遇得不好,在里头坐个半日才能陛见也是极正常的一桩事。
      郑时修不由得转头看了一眼大门紧闭的崇政殿,猜想着里头当是哪一位相公在,又想着是不是朝中哪一处出了要紧的急事,是以特插在了自己前头,一面想着,复才一面跟在那黄门后头往偏殿走去。
      那一处地方与其说是偏殿,不如说是偏厢,不过是个小小的茶歇室而已,里头摆着四五张交椅,专给等候天子召见的大臣暂歇。
      郑时修进得里头,却见当中已经坐着两人,皆是生面孔,本来正互相应酬说话,看他进去,便一并住了嘴,起来行礼。
      他身在御史台,虽然官品不高,权职也不重,可一来御史之责,本就是纠察百官,风闻言事,哪怕还是微末之官,依旧能挺直背脊,站在朝堂之上与两府重臣力争;二来他自得官后,一直都极得天子器重,一路褒奖、封赏不断。
      如此顺风顺水,后头还有天下之主撑腰,纵然数年当中遇得些微坎坷之事,可尽皆已是轻松跨过,再兼他从来都是宁折不弯,嫉恶如仇的性格,自然就更养得行事横冲直撞,少有考量后果起来。
      平日里头见了高官,他都十分冷淡,不想叫人说自己巴结重臣,此时见得两个生面孔,实在也懒得理会,便拱了拱手,略点一点头,自报了姓氏,就算回过礼了。
      郑时修年纪轻,身上穿的又是绿袍官服,看着着实不像什么高官。
      对面两人先还想拉他说几句话,见他爱理不理的样子,皆是有些不悦,也不去用热脸贴他的冷屁股,两个人便自家说自话去了,剩得郑时修一人寻了张离得远的椅子坐下,又把袖中的折子翻出来细细重看了一遍。
      那折子乃是副本,正本早已递上天子案头,从头到尾,都是郑时修字斟句酌,花了小半个月才整理写就的。
      里头主要是弹劾三桩事,一桩是泾州知州宋普盗用、滥用公使钱共十六万贯,不但用于宴乐,还擅自犒赏诸部属羌,又巧立名目,将其套用出来赠于亲友。
      另一桩是弹劾粮料院、都磨勘司中的两名官员尸位素餐,任由京都府衙中胡乱支应钱物,只有三司开具的凭证,未有都凭由司中审核盖印,便一个给领取物料,一个给复审通过,不曾查出错来。
      这两桩虽然要紧,却不至于叫他紧张,真正麻烦的是最后一桩。
      ——弹劾学士院众官“监主自盗”,滥用公款,宴饮聚乐,狎玩妓伶。
      郑时修把自己折子最后一部分看了又看,手心已是渗出汗来,心跳得也快了两分。
      虽然在御史台中不到三年,可他见识已经不少,对朝堂形势自然也有自家的一番见解。
      从折子递上去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只要天子不强行将此事压下来,他这一回弹劾,势必会引起朝中的轩然大波。
      学士院从来不是什么引人注意的地方,其中并没有多少油水,也无什么权势,把里头的纸张拿出去倒卖,每月赚个几十贯钱,用于宴饮做乐,狎玩妓伶,与前头第一件盗用、滥用公使钱十六万贯的数目压根不在一个层级上。
      然则这一回主事的是杨义府。
      范尧臣的女婿。
      郑时修无意掺和党争,他也不需要掺和党争。
      他是天子信臣,他是御史,他要做的只是维护朝廷的纲常,维护天子的权威而已。
      可不知道便罢了,一旦知道了这事,他却做不到装傻,他的性子也容不下他装傻。
      弹劾的官员是自己从前的同窗,也是多年的友人,两人相交甚密,郑时修不是没有犹豫,然则那犹豫却是极为短暂,并不能阻止他的行事。
      这半个月以来,他搜集着证据,拟写奏章,也知道这事当中少不得有黄昭亮一党的推波助澜,自己也许已是被对方算计,当做用来打击范尧臣的刀斧。
      可是他绝不会因为这个原因,就置之不理。
      纵然是被有心人盯上,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如果杨义府不是当真有问题,不是当真行事不检点,不是当真犯了罪,便是再多黄党人日日贴身跟着他找错,也没有任何用。
      既是犯了错,便当要受罚。
      哪怕这人与自己是好友,也不应超脱此列。
      至于后头会因为这一桩事情被牵扯成什么样子,却不是他考虑的范围了。
      那要看天子的意思。
      郑时修一面低头默念着奏章上头的证据,已是读得几乎倒背如流,便把那折子重新放回了袖子里头,正要好好闭目养神,养精蓄锐,待得一会进殿,好向天子一一历数弹劾,却是偶然听得不远处两个正在此等候的人的抱怨声。
      “考功司的那一位新上任,着实手辣心狠,硬生生压着我在亳州三年,本来去岁就能回来述职了,偏说我场务课利不足,也不晓得怎么查的,说我十分亏七厘,罚了我两个月的俸禄——罚俸便算了,还要展磨勘!只差把我给磨死了!”
      另一人道:“谁说不是呢,你倒好,还是在亳州,却不见我是个什么地方……”
      两人口气十分熟稔,仿佛多年前就认识的友人一般。
      郑时修本来无心偷听,只是此处地方狭小,却是叫他想要忽视那声音都做不到,只有一声声交谈钻进了他的耳朵。
      又坐了片刻,他终于把两人的情况给摸透了。
      却原来这两人是同乡,一个任官六七年,一个任官四五年,而今俱都未能转官——朝官自不必说,连个京官也没混上。
      只是两人原本就互相识得,从前关系还不错,谁知今日进宫述职,竟是也遇上了,从清早等到此时,已是等候了足足三个时辰,言语之间虽然不敢对天子有什么怨言,可那口气里头暗搓搓的意味,却是人人都听得出来。
      一人暗酸自己位卑权寡,能力不足,自然不得重视,只有其余位高权重的人能在里头,一人便接说不必妄自菲薄,将来自有你出一头地的机会。
      两个庸碌小官,也未有什么经历,刚进宫时还战战兢兢,全身虚汗,可等着这大半日,却是人人等得又急又燥,比起坐着无事发呆,自然是说得嘴响,点评时事更有意思。
      开始他们还会把声音压低些,到得后头,有时候已是忍不住越说越大,议论的东西也从自家这几年在任上的政绩与升迁的不顺,转移到了才过去不久的殿试上头。
      “今科一甲好像蓟县没出几个。”一人道。
      另一人则是颇有些幸灾乐祸地回道:“天道轮回,上一科出得太多,把蓟县的风水都给搅坏了,自然今科便弱了,比起蓟县,果然还是国子监稳当……”
      “好似头三名有两个是国子监中的监生,另有一人是邕州出身?”
      另一人便嗤笑道:“哪里是什么邕州出身!也只有你去信!自从上科那顾延章靠着延州籍贯得了状元,后头人人都有样学样起来,却是开了个‘好’头!比起咱们在家中考发解试,辛辛苦苦挤破头去抢那几个名头,他们这些投机取巧的,却是轻轻松松便能进京省试……”
      那言语之中尽是讽刺之意。
      一人便叹道:“那顾延章靠着状元及第,如今已是做得一州知州了!”
      另一人便道:“知州?广南那一处地方,还是钦州知州,有什么好做的!叫你去做,你肯做?我倒是觉得他们那一科,状元郎最不得任用。”
      又道:“你算一算,那一科中其余人不算,单是从蓟县出来的三个,却不是甲次排名最好那一个,差遣最差?”
      另一人想了想,道:“做御史那一个便罢了,靠天吃饭,谁比得过!只是学士院那一个,却是未必罢!”
      前头那人就笑道:“你却是忘了他那岳山姓甚名谁?”
      “自有人盯着,不好乱动。”另一人把右手伸得出来,比了一个大拇指,暗示正做大参的黄昭亮,又道,“还是御史台那一个好,想来用不得都久,就能入翰林了罢!”
      郑时修听得两人议论,忍不住大皱其眉,正要出声打断,却是听得外头忽然有人敲门,紧接着,一人便自推开的门外走得进来。
      其人身形高大,行动从容,身着绿袍,腰环黑银即犀角带,却是配了一个至少要穿绯色六品官服的人才能搭的银鱼袋。
      原本两个正唾沫横飞的人听得外头人声,已是一同望了过去,很快就留意到了那人的银鱼袋,立时便站了起来,十分积极地准备上前行礼。
      郑时修却是有些吃惊,也跟着站了起来,失声叫道:“延章!怎的是你!”
      一时进来那人朝着里头看了一眼,先是拱手朝另两个人回了一礼,复才大步走得过来,笑道:“时修,好久不见!”
      郑时修还未能反应过来,心中数了数日子,忙问道:“怎的这样快?当日下的旨意,我记得还得过几日你才要到中书交回文书!等到中书排觐见,怕是最早也要下个月才对!”
      那人便道:“我却也是不比你知道得多,前日到的京城,昨日去了一趟先生府上,而今连府邸都未曾收拾干净,忽的便接了旨意进来了……”
      他话语真诚,面上笑容亦是十分和煦,话语间更满是亲近,纵然分别已经大半年,却是只靠这寥寥数语,便叫郑时修觉得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在蓟县一同借住在钱迈府上进学的光阴一般。
      郑时修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道:“能者多劳!合该你要吃这个苦!”
      一面说着,一面又给那人让座,还亲自倒了一回茶,递了过去。
      对方双手接了。
      方才离得远时并不觉得,此时两人一坐下来,郑时修很容易就能叫人看出对面两颚下的肉并不多,身材虽然高大,却多是骨架,比起那身高,身上的肉着实有些少了。
      只是瘦虽瘦了不少,与从前离京时比起来,整个人却是更为沉稳凝练,身上已是找不到半点青涩的感觉,仿佛已是一个为官多年的臣子,竟是开始有了官威。
      郑时修立刻就察觉出了对方的改变,可莫名的,他却一点都不觉得陌生,正要趁此机会,好好几句话,却是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伴随着敲门声,一名小黄门走得进来,叫道:“顾勾院!”
      他甚至都不用问,已是直直走到郑时修旁边,对着那人道:“天子传召,请您快快觐见罢!”
      从进门到出门,连一口茶的功夫都没有坐到,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郑时修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可旁边坐着的两个人却是满面震惊,连掩饰都做不到了。
      其中一人忍不住叫了一声郑时修,问道:“郑官人,却不晓得那位是……”
      郑时修心中好笑,面上却是不显,只特做一副惊讶的样子,奇道:“方才你二人说了半日前科状元,竟是都不识得他吗?”